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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一段时日,密林间罕见地下起了连续的暴雨。由第三个阴郁的雨天开始,瑟兰迪尔留给儿子的就只有离去时那个模糊的背影。
没有告别,没有嘱咐,没有安排,没有留言。只有莱戈拉斯一个人夜夜躺在父亲的大床上,翻来倒去,百无聊赖。
夜晚还不是最难过的时候。因为极端的天气,负责王室生活起居的内侍明确建议王子取消一切户外活动。这抹去了莱戈拉斯日常清单上的大部分条目,幸存的选项除了“吃”也只剩下“睡”而已。
听话的莱戈拉斯于是只好哀怨地扒住窗台,日日遥望雨帘之后父亲离开的方向,倾听自己心碎风化的细微声音。他开始沉浸在“Ada回来之后发现我变成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之类可怖的幻想中,而这种疑虑与恐惧在他从金发里剔出蘑菇(并不是)之后窜上了巅峰。即便是长于自娱的小王子至此也不得不承认,连续玩“把自己裹进被子”和“装作和Ada捉迷藏”的游戏一千次,绝对无助于避免被一种叫做“无聊”的可怕病毒感染的悲惨结局。
久病成医。
毫无经验,无证行医的莱戈拉斯走上了一条危险的自疗之路,把目光投向了寝殿中父亲划定的禁区。
最开始那几乎是一场充满奇趣的探秘。所有先前不被允许出入的地方都成了小精灵探索的对象。
莱戈拉斯对于这个自己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的房间充满了兴奋与好奇,在父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的境况下,他展现出了劳动人民——啊不,应该是王室子嗣无穷的智慧,争分夺秒地试用各种开启房门与机括的办法,并最终找到了百试不爽的一种。
然而小小的绿叶很快发现,最有趣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那些房间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充满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而他手中也从没有过那把被用来检验忠贞的钥匙,它们就只是形形色色的房间,仅此而已。
他似懂非懂地察看了那些故纸、书页、画册,乃至宝剑、名器,最后试着把一个——呃,其实是几个……唉,说谎可不是什么好品德——好吧,事实上是所有的,被暴力破解的锁眼恢复到原状。
这项浩大的工程消耗了莱戈拉斯大部分精力,从此他深刻懂得了破坏和建设之间天差地别的难易对比。他日后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这段童年记忆居功甚伟。
在埋头苦干一天一宿后,莱戈拉斯距离成功终于只剩一步之遥。他真的修复了大部分门锁,用胸口那枚小小的别针。
最后一个复杂的锁扣接近归位时,小绿叶产生了矛盾的希望,期待着瑟兰迪尔此时就在他身旁——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每一个重要时刻都应与父亲共享,即使是在这么件违逆父亲旨意的事情上。
那一天的伊露维塔耳聪目明,没怎么费心就批复了这份小小的祈祝。这份慷慨的结果是莱戈拉斯在惊吓之中失手扭断了锁扣,想要逃跑却又被瑟兰迪尔牢牢地钳制在怀中。
所以Ada是打算勒死我吗?为一个开始长锈的锁扣?
莱戈拉斯痛苦地想着,他仍攥着那团铁制的冰凉,却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能抵御冒险的诱惑了。
——咳,总的来说,谁也不能太苛责一个缺氧状态下的幼精灵,你说是吧?
至于瑟兰迪尔,他自有他拥抱莱戈拉斯的理由,却远比小精灵猜测的忧伤得多。
“Tithenlass...”像一句咒语,也像一声叹息,他附在小精灵耳旁喃喃低语。莱戈拉斯几乎是在第一个音节迸出的同时停止了挣扎。他记得这样的声音,它出现在每一次父亲觉得愧疚时。
莫可名状的酸意漫过莱戈拉斯心间,他把脸埋进父亲的颈窝,两只小手用力地回抱瑟兰迪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
小精灵一点也不懂,但他并不打算问出口来。他知道瑟兰迪尔是不会承认自己拥有这种所谓的“软弱的感情”的,他总是默不作声地,用更为极端的方式去消化。
这就像,他第一次带儿子骑马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从那以后他就以鹿作为出行的坐骑。
前一件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详情,而后一件事作为前者的连锁反应,瑟兰迪尔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那场意外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的克瑞斯节。依照惯例,医官们提前打好了报告点清库存药量,并且在此基础上申请采摘或购入紧缺的药草。瑟兰迪尔批准了那张冗长清单之中的绝大部分条目,只驳回了几项过于无理取闹的希求:它们若非在正规市面上难以寻找,就是生长环境距离密林万里之遥。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莱戈拉斯在瑟兰迪尔出行时拦住了他。
要说“拦住”,可能也并不是特别贴切的形容。小王子实际上只是出现在父亲必经的路上,定定地遥望着白马由远而近。
马匹的前行令国王的视线如在浪尖般不断上下,莱戈拉斯的身影也便随颠簸渐渐放大。小精灵紧紧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蔚蓝的眸子如湖水般宁静。
注意到儿子换上了那套褐色的猎装,平日里披散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瑟兰迪尔当即明白他的麻烦大了——很明显,莱戈拉斯今天的目的绝不会只是一场谈话这么简单。
风水轮流转。行动之前就抱定不二决心,是曾经的春天王子惯有的态度,欧瑞费尔王为此可没少吃过苦头。
瑟兰迪尔熟谙此道,心知这时的委婉措辞也不会有什么用,干脆停了马步,直截了当地开始和儿子交涉:“你这副行装是什么意思,莱戈拉斯?”
小精灵似乎不大适应父亲这般居高临下的俯视,一抹委屈的神色流过他眼底,但很快他又归于镇定:“我要去灰色山脉采摘药草,父亲。”
他称呼自己的方式让瑟兰迪尔一怔,而且他说的是“我要”而非“我想”。
实在是太嚣张了。瑟兰迪尔咬着牙想。如此异想天开的要求还能提得理直气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和国王说话?或许他平时的确是太惯他了。
“很好,”年长的精灵盯着儿子整齐的发辫不怒反笑,“不过我不批准你去。”
小精灵并没有很震惊,至少他表现得没有。他依旧仰头望着父亲,不屈不挠地诘问:“为什么不?”
因为你是未成年的幼精灵。
因为你不在外勤人员的编制中。
因为你还没有习得野外生存的技能。
因为你不能仅仅凭着心情作出可能带来危险的决定。
明明有着那样多的表述方式,明明有好好沟通的余地,他却选择了最刻薄的一种去回绝莱戈拉斯。
后来瑟兰迪尔回望当年,完全没法理解当时的自己。
当时他下了马,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而生气:“你知道森林和花园的区别吗,小精灵?知道你手里那根小树枝根本算不上是一把弓?你打算就这么走着去密林山脉?起码先向你的父亲借一匹坐骑。”
现在看来,即使以莱戈拉斯如今的年纪讲,要开始正规的骑射训练仍然有些勉强。那时候他拿这个开儿子玩笑,真的是很不恰当。
莱戈拉斯无疑是个温柔的孩子,这隐蔽了他与父亲一脉相承的倔强。瑟兰迪尔想表达的并不是那些话字面上的意思,他不可能理解不到。就算他真的没能理解,也可以坦白地说出这对他来说有点困难——这没什么好觉得丢脸的,作为一个小精灵来讲,无论他的臂力还是腰腹的力量都尚不能驾驭与父亲身形相匹的骏马,再正常不过。
但他没有反驳,也没再发问,而是一转身爬上了邻近的树杈。
当瑟兰迪尔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莱戈拉斯的动作非常灵活轻盈,跳下来时没有分毫迟滞犹疑。
事实证明小精灵在身体协调方面颇有天分,对距离角度的估量都称得上精准。他唯一失算的是,国王的坐骑并不会对谁都俯首听令。在他落在马背上的一刻,布瑞格几乎是立即嘶鸣着高高立起,小精灵乍惊之下追随身体的本能做出了反应,双手牢牢拽住马儿的长鬃以免坠地落入马蹄下而惨遭践踏。
“莱戈拉斯!!!”世上再不会有谁比亲见这一幕的瑟兰迪尔更加焦心,他太急于赶去护住儿子而没能掩饰住自己紧张的情绪。不幸的是,对于在场的另一位急需安抚的朋友来说,他实在是用错了语气。
性情激烈的布瑞格已经把小精灵先前的举动当作进犯,国王随后的急切语声便更像是敦促它的号令。白马见自己的直立未能摆脱莱戈拉斯,仰了颈子便开始发足狂奔。小精灵侧落在马背一侧,轻盈的身体此刻如疾风中的柔枝般随时可能被摧折。树枝与灌木擦过他的小腿、手臂,和脸颊,感官被突然的翻转奔腾搅得一塌糊涂,风像一张沾过水的羊皮捂住他的口鼻,暂时击溃了晕眩中强烈的恶心的感觉。
他大概是挣扎着做了些什么,也许是踏进了脚蹬,也许是抱住了马颈,混乱中他也记不清了。一切停止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地放开手任自己直堕下去,接纳他的,是那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好想、好想睡啊。
昏昏沉沉的莱戈拉斯深觉眼皮重逾万钧,冰凉的水滴落在他新添的伤口上,刺得生疼,他都没力气张开眼睛。
可是还没有把晚安吻送给父亲,他不能就这么没礼貌地独自睡去。
昼夜难分的小精灵勉力撑开自己的眼睛,恍惚地拉住一缕金发,凑到瑟兰迪尔的脸颊旁边,含含糊糊地说:“晚安,Ada.”
在他试图去亲父亲之前,瑟兰迪尔先一步吻了他。
那是一个微凉的,充满安慰的吻,带着春天馥郁的气息。
莱戈拉斯一下子难受起来,却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产生强烈的歉意。他说:“对不起。”
瑟兰迪尔抱着怀里的小精灵轻轻地摇了摇头,而莱戈拉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太确定这究竟意味着父亲不愿接受他的道歉,还是说父亲不认为他有这么做的必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瑟兰迪尔并没有真的怪他,不然,他就不会抵着他的额头,语调轻柔地回应他:“晚安,宝贝。”
那便是莱戈拉斯陷入黑暗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