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当胸口的剧痛铺张开来,他一度把这误认为心碎的必然结果。直到年轻的精灵挣脱了他的怀抱勉力支撑着自己试图逃离,他才发觉他的外衣上已染满了血迹。
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瑟兰迪尔认出那精致的纹饰出自诺多精灵之手,是他过去亲手赠给儿子的礼物。但他此时无暇旁顾其余:起身后的莱戈拉斯又一次跌倒在地,他的全貌只在刹那闪现,短暂的瞬间对于精灵王而言已经足够清晰,这骇人的场景楔入他的记忆成为未来长久的梦魇——直立的精灵面部肿胀,无法辨认曾经清秀的容颜;他的下身事实上有腿,细长,满布绒毛,而且远远不止两条——他儿子有一半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
即便因伤重失去了平衡,他的上身依旧蠕动着一意前行。瑟兰迪尔急于阻止儿子的离开,竭力向他宣示善意:“别怕!莱戈拉斯,我不会伤害你!”
可那并不是事实。
他已经做了。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精灵王用力眨动眼睛以驱除这不合时宜的负疚,可他伸出的手臂仍旧慢了一拍。他的指尖堪堪拂过儿子的后背,后者反应激烈地回过身来,肌肉紧绷着以进攻的姿态向他扑来。
莱戈拉斯的神志似乎陷入了错乱,他只是凭借求生的本能行事,完全没有任何认出父亲之后该有的犹疑,而是用空洞的双眼紧盯着精灵王胸口的匕首,企图重新夺回武器再给予他致命一击。
必须速战速决。
莱戈拉斯的体力绝对不足以支撑长期的缠斗,他的攻击一直在以脆弱的命弦作注。
瑟兰迪尔同样无法把视线从儿子胸前狰狞的伤口上挪开,但他的心情与年轻的精灵天差地别——他非但不会利用他的弱点展开攻击,而且牢牢记着防守时避开对伤处的还击。
那本该是一处致命伤。
进袭者在最后一刻改变了刺击的方向,避开了心脏。
精灵王在心底估量着儿子伤处的状况,徒手接下对方猛烈的攻击。他一味地防御,伤口因为受到了动作的牵扯而再次涌出鲜血,可他还是不愿拔出佩剑,也不愿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举动。
他的分心在丧失理智的精灵看来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偷袭的良机。
伴随着一声轻啸,压低了身子的年轻精灵猛地撞向精灵王的腰际。
他似乎对于伤处的痛感毫无觉知。那里和他身体其他部分一样,凝结了血痂但整体微微泛白。瑟兰迪尔震惊地目睹了他借着肩肘冲击将自己压制,伤口迸裂却神情木然,动作依旧流畅并保持着惊人的高速。
这正是他等待着的契机。
二者相撞的前一刻精灵王果断地跃起,双手借力于体型较小的精灵的肩头凌空后翻,后者因为一击未中而发出挫败的低吼,前腿悬空意图将背后的敌手摔下身体。早有准备的精灵王下落之后趁势控住儿子的腰部,手肘紧扣住他的咽喉。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训练场,为数不多的近身肉搏中父亲从背后制住他的孩子,而那孩子在绝对的劣势下仍旧执着地给予最大限度的还击。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认输而结束争斗的动作,反而立即下俯,企图借自己远较父亲而小的身材将他带倒在地。
那时他的策略并没有成功,这次也无不同。
狂怒中年轻的精灵一手抓住紧锁喉间的手臂,另一手弯曲向后发出猛力的肘击。瑟兰迪尔轻松地规避了这近似于挣扎的攻击,一丝疑惑闪过他的心头。
莱戈拉斯以往从不会尝试注定无效的招数。
然而在他进一步探明疑虑之前,身下的精灵力松劲泄,紧绷的身体明显软了下去。
瑟兰迪尔一惊之下撤手扶起儿子,转回正面来察看他的伤情,可他还未及做完整个动作,假意陷入昏迷的王子就立刻奉上了一记重击。
尽管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回防的反应,精灵王还是没有完全躲过这出其不意的偷袭。好在莱戈拉斯手里并没有任何利器,这给他的父亲又一次反制他的机会。瑟兰迪尔咬牙抵受住这次攻击,迅速劈手控住他余劲不足的手腕,致力于置父亲于死地的精灵这回真的因为透支了体力无法自控地向下摔落,他的敌手却在他触地之前重新将他纳入怀抱。
国王的双臂既是强力的桎梏,亦是沉默的温情。
精灵王长久地凝视儿子的脸庞,却找不回一星半点熟悉的暖意。
16
现在他们都在流血,失力感时重时轻地纠缠着精灵王,他的身体变得有些沉重,而落在颧骨的重击带来尚未消散的耳鸣。与他直面相对的精灵并不领情,即便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也仍然龇牙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
他知道的,从见到那孩子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了然于心——
那双眼睛被阴郁蒙蔽,再也没有闪烁的微光,只余下冷漠的空洞。
莱戈拉斯已经不是他自己。不再是了。
他的灵魂并不存在于这幅躯壳,而是退避到精灵王力所不及的虚空里,安静地保留最后的尊严而不发出任何悲伤痛苦的嘶鸣。
如果无法带来救赎,至少让他结束无尽的屈辱和痛苦。
“爱尔贝蕾丝在上……”
拾起打斗中掉落在身旁的匕首,瑟兰迪尔将锋刃抵上这具空壳柔软的咽喉。觉察到危险的精灵发出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声音,他的眼睛依旧不带任何感情,却本能地摇着头向后躲避。
这不是莱戈拉斯。不是他。
只要稍稍使力,就能够结束这场持久的折磨。
精灵王分不清是伤口抑或心灵的痛感带来了阻滞,他的理智清晰地做出指示,刀刃却无法再进一分。
肉体的消逝远比生长来得容易。
情感的消长则正好相反。
月光仍如旧日覆上他们的身体,瑟兰迪尔一遍一遍以祷词坚定着信念,繁花般飘落眼前的却尽是他与莱戈拉斯共有的曾经:抓住他手指不放的婴孩;看到他就无法停止微笑的幼儿;因为短箭误中幼鹿而自责落泪的孩童;月下挥舞双刀力臻完美的少年;宣誓时双眸灿若星辰的王子……
他的……孩子。
刀锋漏出的寒光刺痛了瑟兰迪尔的眼睛,他们的血混杂交合顺刀身流淌,如水之归下,汇成蜿蜒的溪流。
擦着变异的精灵惨白的肌肤,利刃一点一点落下,最终被茫茫的黑暗所吞没。
要如何亲手了结心中所爱?
问题的答案他永远无从知晓。
滚烫的液体从面颊上滴下,清亮的双眸被黏稠的鲜血蒙蔽,瑟兰迪尔拥住仍在挣扎的儿子,唇间溢出无意义的低喃,破碎零落一如他失了归所的魂灵:
“别怕,Iond,不要担心,我在这里。”
无视从未停止的反抗。
“我会带你回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柔。
“陪着你。”
装作一切还有转圜之机。
“医好你。”
说出那句再也没有机会说的话。
“无论何时——”
呜咽的风声吹散了他未敢出口的最后一句承诺。
“我都爱你……”
17
倘若他不曾拂过怀中精灵的肩头,便没有机会发现血污之下埋藏着的细小创口。
但这至关重要的线索终究没有被错过。
所有的回环有如命定的曲折。
奔涌的感情并未损害触觉的敏锐,瑟兰迪尔意外地感到指尖有瞬间滞涩,他触碰到了木纹,而那断面上残留着牵动他心怀的痕迹。
一支断箭。
一种熟悉而古怪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在哀恸与爱怜交织的汪洋里这突兀的支流很快隐没不见,一如它先前的几度起落。
但这一回精灵王紧随着由情绪汇合的海涛追寻这似有意指的余波。
这个晚上有太多意外发生,他的脚步与心灵一样行进太急,这让身为父亲的瑟兰迪尔在决断时仓促而充满了情绪。
冲动退却的同时,理智的琴弦微微搏动着发出警觉的低语,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催生了变化,或许那楔子原本就在那里,等待着零落的线索拼凑成完整的结果——
如果莱戈拉斯遇上的敌人真的是一群巨蛛,那么他背后的箭矢又当作何解释?
如果他在伤后被脱去惯着的猎装,为何身躯之上染满了干涸的血迹?
如果他是被缴了械后裸身逃亡,本应挂在腰间的匕首缘何又出现在手里?
这具身体明明早已冰冷,连心跳都已失去,是什么维持着它的运作,而那些于心间尚存一息的联结究竟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突如其来的腥风填满了思绪的缝隙,在精灵王反应过来之前,一股巨力将他从空中甩落。他被迫松开手一任身体向下直堕,眼前一对螯肢张扬地紧随而下,袭击的发动者依然面无表情步步进逼,看准了瑟兰迪尔落地的时机猛挥蛛足向他刺去。
布满绒毛的尖足贯穿泥土的瞬间精灵王恍惚间看到现实与过去的微妙重合,关于那些空洞和血迹尚且存在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闪电般当空劈裂了暗夜的灰幕。
该死,太大意了。
瑟兰迪尔躲过进袭,挥手拔剑出鞘。
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一件重要的事。
那道箭伤是莱戈拉斯的弓矢所致,雪松制成的箭杆一直为他所偏爱。诡异的熟悉感确乎源于此处儿子留下的诸多印记,被眼前变异的精灵携带,一度扰乱了他的判断。
这便是过于执信联结的缺陷——没有理智的参与他本就很难发现那些伤口才是气息真正的源头,而一度消失的关联无疑为这极为关键的误判推波助澜。
此前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精灵的血迹与蜘蛛的足迹全部来自于同一个躯体,正是它袭击了孤身而行的王子,又在缠斗中重伤逃离。
莱戈拉斯根本没有到过这里,他一夜的追逐不过是对这试图伤害他儿子的家伙亦步亦趋。
竟然会被这丑陋的怪物迷惑。
精灵王说不清现下究竟是对它还是对自己的愤怒更多。
积压多年的温情尽数回馈给了敌人。放下警觉的一意关怀,抵受攻击的全心维护,本该归于莱戈拉斯的一切就这样浪费在它的身上。
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抱着这个东西,瑟兰迪尔就止不住地恶心。
更糟的是这毫无意义的纠缠耗费了他太多精力,而追寻的最佳时机早在误会伊始便与他错身而过。他困守于愚蠢的想象耗时之久长足令莱戈拉斯开启另一段遇合,而身为密林之王的他甚至无法预测那孩子前景的凶吉。
又一轮紧密的攻击如雨点般扑面而来,蜘蛛与精灵的结合有出人意料的爆发力。
愤懑难平的精灵王此次出手再不容情,长剑的冷光划破凝滞的夜色,直取敌手软弱的腹心。
剑势去得劲急,异变的精灵倒退几步奋力抵御,拦下了精灵王饱含愤怒的雷霆一击。它因独特的形体占据高度和武备的优势,精灵的速度和蜘蛛的毒素在同一个恐怖的躯体之上呈现,令这奇异的生物足有以一当十的力量——倘若它未曾受伤。
几番交手之下,对手的劣势已尽归瑟兰迪尔眼底:它受伤太重,无力支撑庞大躯体的持续运转,战斗无可避免地变成了间隔式的速拼。每回体能耗尽,它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力才有可能再次爆发,短时之内越显强势,越能体现内中空虚。这一回攻击比以往更紧迫激烈,已是末路穷途作困兽之斗,他只消竭力拖延时间,就能结果这丑恶的性命。
这当然是最简捷稳妥的方案,却不是兼为王者与父亲的精灵王想要的。
莱戈拉斯……
即便只是默念这个名字也让他呼吸一滞。他的孩子果然不负王室的尊荣——他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形下遭遇怪物,一度遭受压制却仍旧成功地逆转了劣势,在对方战力充足的条件下重伤了它,迫使其全速逃亡以换得苟延残喘的可能。而身为父亲的他——身为父亲的他占尽先机,却被这只剩下半口气的家伙所伤,还要依靠儿子早先制造的优势来取得最终的胜利,未免太可悲了。
骄傲的精灵王既不会接受这样的战斗方式,也根本不屑去摘取这唾手可得的果实。
18
在敌人凌厉的攻势下,瑟兰迪尔反而表现得比先前平心静气。他贯来沉着的面容此刻更显凛严,步法稳健全无分毫退缩迟疑。分执长剑与剑鞘,他的双手变换攻防,似乎无意以凌驾于对手之上的剑速与之对拼,只是谨慎地以道道清光织就严密的剑网,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壁渐渐压向敌手。
异变的精灵对于情绪的觉知早被漫长的折磨压缩到了最低,它不会明白眼前的精灵在短短数秒内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翻覆,只知道先前萦绕在他周围那低回忧伤的气息突然隐没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具压迫感的烈烈杀气。
这是它今夜第二次遇到这样的情形。这种形式趋同的气息陡转,和气息本身的相近都让它产生了一丝犹疑。它喜好杀戮,沉迷于撕裂肉体时那种通身畅快舒爽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情势倒转时它也一样能够好好享受——它比敌手更加清楚自己已无再战之力,如果这次一举击杀对方的打算以失败告终,这副残躯将彻底落入死亡的渊薮。
蜘蛛的细足由是更加疯狂地舞动,进招如鬼魅般难测行踪。皮肤之下血管爆裂的声音即便在高速移动带来的“沙沙”声中依旧清晰可辨。
突破蛛足的第一剑落在了下腹造成一道浅浅的伤口,蜘蛛的体液随之激射成一道细线撞落在剑刃之上,空气霎时间腥臭难当。
全不理会敌人高亢刺耳的嚣叫,瑟兰迪尔依然沉着地保持着先前的步速暗暗进逼。他并不急于刺中对方,自然对对方假意制造的破绽视而不见。随之而来的附加伤害不过是目标锁定之后的一点添头。
半蜘蛛形体的精灵踉跄着后退,却仍然不能免于将血肉暴露在对方的剑锋之下。不知何时起它已从全面攻击转向退守,心中的盘算也自杀死敌人转为如何遁逃。那模糊的临界点一旦被越过,胜负之势便随之明朗可期。
然而想要在精灵王心无旁骛的攻势之下守住漏洞百出的防线,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那双空洞的眼竭力跟上对手的动作,却渐渐发觉自己的气力无以为继。
这已经是极限了。
血花接连在空中绽开,绵密温暖似一阵细雨。
狂乱中异化的精灵感觉到死神的逼近,那腐朽气息的侵蚀饶是它久居黑暗也禁不住因之颤栗。
在后背抵上森林边界的树木之时,一丝腥甜擦过它浮肿的脸颊。那清冽的气息从未从属于它。
便是这一刻它猛然发觉,受伤势所累的并不仅仅是它。
19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正如精灵王的预想,变异精灵最终别无选择地踏入了林木荫蔽的地界。
庞大的躯体在这充满丛生的灌木与滑腻的菌群之处变成了一种负累。它已无可退避。
最后一次挑开对手痉挛一般乱舞的尖足,瑟兰迪尔跃上乔木舒展的长臂凌空下击。无数叶片随着他的跃下纷飞而落,或高或低的语调轻柔而又急切,贴着耳际交织融会成同一个讯息,絮絮告知莱戈拉斯的踪迹。
瑟兰迪尔因之而有瞬息晃神,他本应如行云流水的进招略略一缓,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间隙。
千钧一发之际,变异的精灵伸臂一格,全不在乎剑锋入肉,拼尽全力向精灵王的手腕撞去。瞬间的冲击力全数落在方寸骨节之间,精灵王的佩剑竟就此脱手,斜堕在那一片绿色的汪洋之中。侥幸得手后它一刻也未多耽,立刻就着冲撞的惯性疾奔几步,紧接着掼倒在草丛中,连滚带爬向着与森林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瑟兰迪尔站定之后旋身反顾,正遇上对方倒地的景象。他本应趁势追上前去终结目标,但最终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看着那说不清是蜘蛛还是精灵的生物跌跌撞撞地离开,然后找到他遗落的长剑还剑入鞘。
事情或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未见过的生物出没在距离密林不远的地方,甚至带着一半的精灵形体,行动迅捷却没有一丝灵魂所在的生息。那究竟是什么,出自何处,目的何在,一切疑问皆在重重雾影之中。即便真的杀死(如果这样的状态也勉强算“活着”)了它,始终也对了解真相无所助益。
得益于它形似精灵的那一半身体,在这一切尚未盖棺定论之前,瑟兰迪尔心灵的深处仍有一小块地方谨慎而保守地选择了探寻与等待。
他向来对重要的人或事很有耐心。
而这大概只是个开始。
眉峰轻蹙的精灵王按下预示激起的涌动不安。
黑暗的爪牙觊觎他的国土非在旦夕之间,而他只要有一日仍立定于这片土地,就绝不会让他的子民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或许这就是他被命运留下,而没有与他的父亲和大部分部下一同长眠于达哥拉平原的理由。
他的记忆和那些沉入沼泽的俊秀面孔一起缓缓上浮,细碎的飘萍落在那病态的惨白之上,脆弱之生与永恒之逝模糊了泛着青光的水面原本清晰的分界。
20
一阵刺痛伴着蜿蜒的血流唤起精灵王的注意。
如果不是太过剧烈地运动着,这道伤口本应愈合。瑟兰迪尔略略有些着恼,但那程度并不比无奈更深。除去与龙缠斗的那回,他还从没在单打独斗中吃过这样的亏。而这两次负伤所面对的敌人的份量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还在犹豫。
大量消耗的法力所余无几,加强那飘忽的联结或是向胸前的伤口施以治愈之力,已是无法两全的境地。
金发的辛达抬眼看向为他传讯的橡树:它的枝干无法抗拒邪恶的侵袭而现出狰狞的沟壑,它的叶片无法抵御黑暗的噬咬而摇摇欲坠;长久的对抗损耗了它太多心力,令它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含混而意味难明……
它足下的泥土并不在密林的国界之内,也便无法受到来自于精灵的庇护。可它仍旧情愿为他提供无条件的援助,一如生长于斯的西尔凡部族。
瑟兰迪尔知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群中土最随性放达的木精灵将会如何毫无保留地衷心追随。
从他带领幸存的战士归回巨绿之森,从他将手中染血的长剑楔入这片熟悉的土地,从他回身而望迎上那些残破盔甲下充满疲惫与伤痛,却仍将仅剩的光芒全数交托的眼神,他的运数便不再仅仅系于个人的喜悲——只要他在,也只有他在,薄暮下的欢歌才不会成为迫不得已的自我激励,不会成为另一片久远记忆中近之情怯的故土乡音。
那么,这就是结局了。
精灵王向着那个不惜一切坚持追寻儿子的自己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然后抬手戳破了这影影绰绰的幻象。
长剑挂地,他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处施以治愈之力,周身笼上一层洁净的光芒。
如果最后这讯息只是误会一场,也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
他的孩子是自由的,至少此刻仍是。
他的心之边界会随着步履所至而更加宽广,而无需如他的父亲这样困守在辽阔天地的偏狭一方。他已经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能力应对从未经历过的危险。
这与他预料中的未来并没有太大不同。瑟兰迪尔勉力说服自己相信他与莱戈拉斯只是跳过了别离的那个场景。
唯一一点——只是一点点遗憾,便是他不曾在那个看似平常的清晨目送他离去。
这也许是件好事。
他的孩子并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于是潜藏在他蓝眸之下随时可能满溢的爱欲,也便不再有风险在他凝视他时奔涌而出。
然而就在精灵王转过身的一刻,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闪过他坚毅的面容。所有的自欺须臾间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巨大的失落与苦涩漫过周遭所有的风物,虚掩的伪装被悉数剥落,短暂地暴露出之下淋漓的鲜血。而他僵直的身体所能做出的唯一回应便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柄曾经属于儿子的匕首——
如果那天他有像一位父亲一样送别莱戈拉斯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声嘱咐或是一句祝福,而不是在巡逻队出发前冷淡地点头,如同以往一样克制住自己,没令一丝眼神落在儿子的身上,然后端坐在议政厅里,在听取报告的同时听着儿子带领的队伍开拔的号令,分毫不知这场景便是他将在漫长岁月中反复思忆的别离。
他总以为会有一天,有一天他会等到合适的时机,让莱戈拉斯明白他并非毫不在意。可直到最后,他也只是听着儿子单方面礼貌的告别,成功地忍住没将一星半点关怀或温暖传递出去。
那孩子……还会不会把父亲所在的地方,当作家呢?
当他疲惫,孤独,甚至伤心厌倦之时,会不会因为父亲常年的冷漠而误以为自己从来不被爱着?
他大概……不会再写信回来了吧……
……会吗?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苍原莽莽,唯独他牵念的那片绿叶不知飘落何方。
但他还是会循着林木告知的方向去寻找。无论如何杳渺,那终归是他无法弃之不顾的希望的星芒。
也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要以无果的探求告终。
瑟兰迪尔所求的,从来虚无地飘散在他不可企及的远方。
他早该知道这并非偶然的际遇。
打从他们的命运线交错相陈,就注定了他会一直行进在追寻的路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