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精灵王一反常态地在殿中踱步。
与平时相比,他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身周辐射出莫可名状的紧张氛围,却令空气都变得滞重。
这个当口没人敢上前答话,即便是平日受到宠爱的小精灵桃瑞尔也尽可能地缩在书记官身后。
“莱戈拉斯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吗?”精灵王的声音依然低沉端凝,不显一丝乱象。只有最熟悉他秉性的精灵,才了解这平静外表下蕴涵着怎样蓬勃待发的怒气。
意料之中,下属们依旧噤若寒蝉。
这迫不得已的安静像瘟疫一样蔓延到整个宫殿,压抑的气氛维持了半个晚上,直到星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到王座的底端,精灵王才终于停下脚步。他立定之后并没有转身,加里安为了确认而悄悄抬眼,也只看到他淡金色的头发。
一个短暂的停顿。
“备马。”
然后他大踏步地拾级而下,只留给臣属们一个遥远的背影。
瑟兰迪尔有种预示般的感觉,模糊而又确凿。他能感到失踪的儿子刚刚脱离了他力量庇护之下最远的疆界,但没有太多负向的情绪。他是自愿的。
可这也算不上什么好兆头,毕竟大绿林受到黑暗的侵蚀已经太久,久到大家都忘记了它曾经的繁荣,只称它作幽暗密林。无论对谁而言,在夜晚孤身游荡在暗影覆盖的区域里,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本以为莱戈拉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没有接到谕令时脱离他的治下,但他儿子显然只是叛逆地不太明显。瑟兰迪尔因为这个认知有些气结,同时又不免好笑——如此看来,父辈健在的精灵心智成熟的道路比想象中更长。
这一点他自己并无经验,也没有亲朋可资借鉴。在父亲故去以后的岁月里,唯有莱戈拉斯在他近前。
然而过于漫长的又何止是精灵的青春期呢。
凉风捎来瑟兰迪尔心上那片绿叶的气息,令宽慰与焦心于他胸间剧烈相冲,可错综杂陈的羊肠小道却教他穷目力所及也望不见尽头。
无论何时,密林的路都不可能比现在更长。
在夜视能力的作用下,溶溶月色中树木款摆的丫杈清晰可见,精灵王匆匆还礼,脚下一刻也未曾停歇。他骑乘而来的马匹停留在枝叶繁茂的边界,不多时就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坦率地说,当瑟兰迪尔知晓儿子有可能迟归时,第一反应并非担忧或愤怒,而是带了一丁点古怪的愉悦,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千奇百怪的惩罚措施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它们穿过那些充满暗尘与灰烬的记忆,拨开所有难以厘清的曾经,让他得以在等待当中耐心地筛选,好教莱戈拉斯知道自己父亲的年岁并非虚长。
然而很快,时间让等待变得焦灼。不安啃噬着他的内心,渐渐强烈到无法忽视。
他以为自己知道他的软肋,最终却自食其果,被独子(在整个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实际参与)反将一军,倒令自己骑虎难下。
当莱戈拉斯还在统辖范围内的时候,密林王本可以派遣巡逻队参与搜索,可现在他的活动范围超出了每一个森林精灵职权所在,瑟兰迪尔已无法按正当的法令发动自己之外的力量寻回他丢失的儿子。
莱戈拉斯的离开本身就违犯了律例。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即便每一个精灵于情都愿为找到他们的储君出力,派出队伍在夜间公干也依然于理不合。
瑟兰迪尔深深抽气,再一次提醒自己,每一个精灵都与莱戈拉斯一样,是被深爱着的子女,是他荫蔽之下的子民。任何不必要的伤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身为领袖的他所不能接受的。
正因如此,他只能在这个不安分的夜晚暂且放下君主的身份,仅仅作为一位父亲去找回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这就是他允许自己给出的全部解释。
瑟兰迪尔不愿承认,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试图为莱戈拉斯所犯的愚蠢错误开脱。即使此刻他仍旧维护着他那年轻的孩子,竭力保证他的灵魂不染纤尘,不让他被可能的同族鲜血和永远无法抹去的负疚感所沾染。
那是太过沉重的枷锁,太过惨烈的烙印。
瑟兰迪尔因为灵魂深处叫嚣着的痛楚而微微皱眉。如果可能,他希望莱戈拉斯永远不需要与自己的良善之心相抗。
曾经的那些惩罚与怒气都被越来越沉重的担忧消磨殆尽,如今他心中别无他想,惟愿一切不会太迟。
02
一片云朵遮蔽了月色。森林的深处有轻微而熟稔的呼吸。这细小的变化攫紧精灵王的心,他从指尖流泻出急于探寻的法力,有如池中涟漪层层荡开,尝试去触碰每一寸儿子可能经行的土地。
林木以自然之力响应,轻轧声在宁谧的中夜显得格外嘈杂——当然也可能是精灵王自己在忧心中放大了它们的动静,唯恐因此错过一丝莱戈拉斯可能传回的讯息。昭示着生命力的轻响因之变得烦扰。
更糟的是,所有的大费周章尽皆无效,回馈依旧令人失望。
就像他步出王庭之前,从精灵那里得来的讯息一样毫无助益。
瑟兰迪尔曾仔细询问过日间值守的每一位战士,他们无一例外因畏惧而犹疑,脸上写满了诸如“我弄丢了王子的行踪我完了”或是“曼督斯我来了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此类不合常理的惧意。
对话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无意义的死循环:“我以过去与未来所拥有的全部荣耀向您宣誓,我将永远忠于最伟大的精灵王……但是我确与王子殿下相交未深,实在没能看出他与平时有何不同……”
“梵拉在上,我确信以殿下的身手不会遭逢劫难而不能求援,他机敏的头脑与矫健的身手永远是我辈之祈望所在……”
瑟兰迪尔竭尽全力保持平和,装作不知道答话的这些精灵都是平时跟王子勾肩搭背,直呼其名的损友一群,这些撇清干系的言辞绝不是他们心中真实所想。精灵王自认不是个不分皂白任意处刑的暴虐君主,他留意到他们不自然的紧张,于是尽可能地用和缓的语调与他们交流,想从庞杂的无意义的大段剖白中析出只言片语。
令他感到挫败的是,这样的尝试收到了相反的效果:那些冲锋陷阵时眼都不眨的战士们在听到他“语气轻柔”的问话后,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遑论答话。
最后,最年轻无畏的桃瑞尔主动站出来挽救了整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她用一种悍不畏死的神情大义凛然地说:“殿下是自己出走的,尊敬的陛下。护卫队的每一位成员都无法阻逆其意……他也不肯相告离去的缘由。卡里昂、艾伦迪尔和我都曾试图阻止队长离开队伍,”不理会一旁褐发精灵突然的瑟缩,桃瑞尔铁了心让瑟兰迪尔明白,现在的状况都是因为莱戈拉斯的一意孤行,与人无尤:“可是队长坚持要我率队先行,并且拒绝了卡里昂相伴的提议,孤身一人消失在林间。他选择了枝繁叶茂之处隐匿身形,应该是想避免我们的视线追踪。事实上……他离开前还向我们保证尽快赶回,并要求我们在回到王宫以后严守他未归的秘密,其间队长所应履行的一切职责由杜威尔代行。”
这吩咐虽算不上滴水不漏,却也足见考虑慎重。
密林之王回想这几位被提名的精灵过往的表现,察觉到这简单的口令绝不会是出于一时意气:桃瑞尔性情直率,敢作敢为,且目力极佳,适于侦察,再加上年纪较小,活泼而又热情,在队中人缘很好,可是失于稳健,对团队的协调与把控不甚了解,仅仅是个不错的先锋人选;卡里昂论及私交与莱戈拉斯最好,相互之间极信任彼此,毫无嫌隙,但其忠勇远大于智谋,并不适合作为领导存在;杜威尔长于近战,临敌经验丰富,不仅战绩骄人,而且行事周严,低调谦和,不逞一时之快。除莱戈拉斯外,以他在队中声望最高,极具号召力和凝聚力,属于比较理想的统帅。缺点是过于严肃,少言寡语,灵动不足。不过有桃瑞尔作为调和,也可堪一用。
莱戈拉斯之所以这样调配,一定是预料到整支队伍将在没有队长的情况下走完回程。
换句话说,他的出走并非事出突然,而是早有预谋。
他早已不再是个孩子。
出色的箭技与对局面的敏锐把控令他无可非议地成为护卫队长,而那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了。这些年来,无论边境巡逻或是王宫戍守,莱戈拉斯的安排从来严谨细致,思虑周详,从未予人口实去责他皆因王子身份而居要职。对于一些小小的机变处置,瑟兰迪尔也听之任之,给他足够的空间去展示自己的决断。从他小心翼翼的第一次试探开始,精灵王就用沉默以示允许。
然而对于他的父亲而言,他又永远是个孩子。
即使另一种感情澎湃汹涌地蔓延胸臆,那深刻爱意驻足的根基之下,仍是从未更改的血脉亲缘。
每一次改变和出行在瑟兰迪尔看来都暗藏危机,即便莱戈拉斯所行之处皆在他的护佑之下。他很清楚自己必须放手,这是父与子之间天然的契约。他的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也许能够伴他一程,却不能为他铺就本该具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他愿意守在他们曾经偕行的地方,只为等待那孩子某一天可能的归来。
这从来都不容易,但当他无法仅仅作为一位父亲去看待莱戈拉斯,必行的一切甚至更加艰难。
03
假若没有整队精灵作为见证,瑟兰迪尔决不会相信桃瑞尔的陈述。莱戈拉斯最重友情,这一点为瑟兰迪尔所素知。他的儿子在维护友伴方面相当执着和大胆,倘若他的哪位朋友身处险境,精灵王完全有理由相信儿子会一切从权,以救护同伴为行为的最高准则。
这一切根本毫无道理,他的独子像是受了某种诡异的蛊惑,为着一个未知的理由抛下了昔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队友,违抗他的父亲和国王的谕令,去向一个不明的地方,而这一切在他背身离去之前都没有任何征兆。
而阿尔达当中没有无因之果。
一个让瑟兰迪尔极为不适的念头悄然浮现,他不愿细想它存在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强迫性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铺开的地图上。
通过桃瑞尔的主述与杜威尔的斧正,卡里昂与埃达尔温很快复现了这次常规的边境巡逻。起点毋庸置疑起于王宫,行前报备如常,路线完全遵循此前莱戈拉斯与杜威尔及艾伦迪尔共同议定的计划,以辅路为主,用最速的形式将整片国土纳入视野范围之中,缩短了整个巡逻所需的时日,而不是像月前那样履足边界。
“殿下认为过于频繁的造访会招致邻人的不满。”杜威尔就此作出说明,瑟兰迪尔注意到他语气中的认同,还有艾伦迪尔斜睨的眼神,相信这一次规划事实上是以儿子和杜威尔的意见为准,艾伦迪尔插手其间的可能甚小。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那不愿吱声的银发贵族,对方迫于压力只好干巴巴地开口:“队长的指令是队员行动的唯一准则。虽然我个人以为凭借目力不足以确认安全,但如您所知,队长对外界的关心并不比对内更少。”
这倒是真的。仿佛天性使然,莱戈拉斯生就对于外面的世界抱持着相当可观的友善,他的父亲曾不止一次观察到他攀援高枝,聆听远方游吟诗人的唱词。在每一个那样的晨间午后,他都专注于那些虚伪的唱腔和浮夸的内容,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父亲的凝视。
如果不是莱戈拉斯曾经启唇轻诵其中一些篇章,瑟兰迪尔绝对会把那些歪曲事实的陈词滥调全部扫进垃圾的行列。
有一些歌提到过精灵王,当然,他极少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游吟诗中,基本上逃不出刻薄寡恩,固步自封的形象特征。莱戈拉斯从不复述这些诗句,哪怕长篇大论中只夹杂了一句晦暗的影射。
其实瑟兰迪尔并不在意负面的评价,他甚至觉得儿子在这一点上有些过度敏感和细心了。就算有天他的儿子偷偷唱起“贪财的精灵王眼中射出贪婪的精光”,或是“那最无知的一笔属于密林之主”,他也只会感到好笑,而不会认为自己遭受了辱没。
历史成为传说,传说化为故事,这之中有多少偏见与误解,又夹藏了多少私心与欲望,便是始作俑者也未必能够真正看透。
时间并不能荡涤尘埃,只会令谎言甚嚣尘上。
历史也无法还原真实,只是短寿种族的一家之言。
莱戈拉斯还太年轻,没有真正面对过仇视、反目和背叛,他相信每一个灵魂初始的良善与纯净,不能很好地理解立场不同所产生的隔阂,无法探明为何在人类或矮人口中的父亲与他所见完全不同。这让他在矛盾之中困惑挣扎。而瑟兰迪尔无需注视就能在心中再现他清澈的蓝眼睛,那里面有着密林王珍而重之的坚不可摧的善良。
他的儿子透过自己的灵魂审视整个中土世界而不自知。他以纯洁的心参悟世间所有,于是一切都复归纯洁。
有时瑟兰迪尔觉得自己当不起那样的注视。
他性情的原初便与莱戈拉斯不同,屡经创伤后更不能像儿子一样无条件地友善,全心去信任。莱戈拉斯是维拉意外的馈赠,是他全心所系与宁静所归。可他听见自己心中以爱为脉络的清歌在年月流逝的背后混入了不谐,而那杂音所造成的暗影或许便是诅咒的先行——他仍旧爱他,却不能止于父亲对儿子应有的本分。
在漫长的时光里,瑟兰迪尔尝试过遏止这不伦的感情。他时时自省作为父亲时举动是否合宜,不断回思儿子年幼时带给他的慰藉与喜悦,企图以亲情的力量荡涤整颗偏离正轨的心,却悲哀地发觉此意无从消减,避无可避。精灵王就这样独自对抗与日俱增的悖德之爱,渐渐无力(又或是不想)维持平静的假象。
从那时起,他开始刻意忽略那孩子投来的目光中所有充满关切与爱意的追随,只在他疲惫失望,又或者仅仅谈论一件政事时给他相对的回应。
瑟兰迪尔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莱戈拉斯问询这变化的缘由,他该做何回答。
他温文的儿子会因为他的闪烁其词而歇斯底里吗?他作为战士的刚强又是否会有片刻退回到稚嫩幼童的无措呢?
因着幻象之中莱戈拉斯落下的眼泪,瑟兰迪尔听到林木最深处杳渺的悲鸣,放任躯体与魂魄一道坠入这哀伤的曲调,不仅为儿子将受他的错误招致的惩罚,也为他不得不亲手埋葬这尚未开始便需告终的深情。
但莱戈拉斯从未真的开口相询。他很快理解了父亲或明或暗的拒斥,然后默默退回到臣属的位置,以更加遥远的距离作为对瑟兰迪尔的回应。他们私下的交流正如公开场合的延伸,如果说瑟兰迪尔还对儿子称以名姓,莱戈拉斯则更为彻底地称呼父亲为“国王陛下”。能够证明他们密切关系的,似乎只剩下那瀑布般的相似金发。
从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的隔阂。
也许因为莱戈拉斯从未对外流露出分毫不满,也许因为瑟兰迪尔身边并没有人能真正靠近他。
精灵们的记忆大多停留在精灵王向着年幼的王子温和微笑的日子,那样的瑟兰迪尔会让每一个精灵产生亲近的错觉。而他放任这一切自由发生。
04
一阵微风拂过高岗,以轻佻的姿态摆弄树冠,森林在它的抚弄下发出一声叹息。
循着心灵的自然导向,瑟兰迪尔开始在边境徘徊。时断时续的预感并没有让找寻更加简单,精灵王在思绪的间隙中细细回想,他与儿子最近的一次会面是在三天以前莱戈拉斯率队出发的前夜,对他而言,那些琐屑的细节现在都变成了极其重要的线索,甚至寻回儿子的关键。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用过晚餐,父子俩分坐在长桌的两头,沉默而专注地切割银盘中的菜肴。莱戈拉斯似乎稍有不适,席间不止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坐姿,食量也比平时要小。他努力地盯住面前的一朵花椰菜,神情庄重又紧张,好像那上面长着一位埃努,正向他传示伊露维塔的谕旨。瑟兰迪尔本想问他是否遇到一些难解的事情,又记起他们不再问询对方私事已久,一餐少吃了一点的晚饭,远不足以成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话头。于是他垂眼望向自己盘中,试图以儿子当下的视角体会他的心情。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无法与王子共情的精灵王最终决定稍后召桃瑞尔来“随便聊聊”。
而后当值的内侍卡历玛收去王子那盘没动太多的饭菜,随口问了一句:“不合口味吗,殿下?”
这句问话不过是一种表达关切的方式而已。在王宫中工作过的精灵都知道,他们的王子从不挑剔食物的口感或是服装的式样,一方面是因为他没那么在意这种非实质的东西,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总在极力避免因一己之私给他人带来麻烦。即便以王族的标准而论,他也是位极其温良自持的储君。这让他有种不同于父亲的气质,更加亲切而易于接近。
瑟兰迪尔状似浑不在意地以视线扫过莱戈拉斯,他年轻的孩子眼睑低垂,犹豫着答道:“不……不是那样,卡历玛,菜肴如往常一样可口。是我自己……”他突然抬眼,瑟兰迪尔险些被他的目光撞个正着,“是我自己的问题。”
卡历玛不由一愣,拿不准在国王在场时继续过问王子的个人问题是否显得冒犯,他的眼神不确定地在这对父子之间来回游移,一时间不敢开口。他的主君随即明白了他的顾虑。没有出声应允,也没有亲自问询,他起身后缓步慢行,消失在厅堂与长廊交界的拐角。
国王似乎因为距离太远没有听清王子的困顿。卡历玛舒了口气,关注地看着莱戈拉斯:“是什么问题呢?方便一言吗?”
意料之外地,莱戈拉斯轻轻摇了摇头,沉默而忧伤地将目光投向父亲的背影消失的地方。
这举动在卡历玛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崇敬仰慕,他会错了意,微微笑着抚慰年轻的王子:“去向国王陛下说说看吧,这的确是更明智的选择。”
他当然不会知道,他建议中的那位精灵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对话。尚未行远的瑟兰迪尔将脚步停在儿子的视线所不能及的阴影之下,静静伫立着等待他的回答。
“没有那样的必要。”
尽管这几乎是他故意逃避莱戈拉斯的必然结果,瑟兰迪尔仍旧因为儿子的斩钉截铁感到些许痛心。如今他不仅无法得到那份他唯一渴求的对等的爱,也已经失去了做一位合格的父亲的资格。他曾经了解绿叶比了解自己更多,现在却愚蠢地站在这里只为听取自己的孩子向旁人吐露心声。
对上卡历玛错愕的目光,莱戈拉斯辩解般补充道:“国事繁重,我既无法为国王陛下分忧,就更不能总拿那些无关大局的琐事徒增他的烦扰。”
对方报以理解的微笑:“那么就去和朋友们谈谈,也许他们会提供一些不错的建议。”
“我想也是,”莱戈拉斯礼貌地点点头,“谢谢你,卡历玛。”
但他并没有真的付诸实践。
内侍退回自己的工作岗位,王子则独自在空旷的厅堂中静坐。
他的父亲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们互不通晓对方的心事,却同样被忧伤侵袭,尽管为着不同的理由。
05
回忆在此时戛然而止。
瑟兰迪尔看向一根新折的细枝,那断口不自然地扭曲着,钩住了精灵王的一缕头发。他伸手开解这小小的困局,一丝金发自他指尖滑落。
他在瞬间看见莱戈拉斯的脸。
急迫。
苍白。
惶恐。
这景象一闪而逝,下一刻夜中的林木又归回眼前。精灵王一把接过尚未落地的发丝,紧紧握着它仿佛这样就能安抚他不知所踪的儿子。
他不知这究竟是担忧变化出的幻象还是真实发生的过去,此刻他忘了莱戈拉斯的坚韧与英勇,所能记起的全部都是他眉眼之间的无助。
精灵王抬起手在林间漏出的月光下细看那丝金发,它仍旧富有弹性,微微泛着柔和的光泽。很像是他自己的头发。
但瑟兰迪尔确信它真正的主人是莱戈拉斯,即便连它的主人也未必能够分辨。
就算多年乏于交流,瑟兰迪尔也仍旧了解他的儿子,远大于莱戈拉斯所知。
密林王子从不是一个过度重视仪表精致的精灵,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精灵的天性与王族的身份令他们自然地维持外表的整洁,而内在的气度与涵养才是他们外在魅力的真正支撑。他们之中年轻的这位甚至更像一个木精灵。他的心完全投向自然,惯于将森林视为友伴而非领土。
尽可能地,莱戈拉斯对一草一木保持谦和与尊重,他的羽箭可以在松鼠跳跃的间隙准确地穿过枝叶射中目标,而不会搅扰树木的深眠和松鼠的自娱。只有瑟兰迪尔知道,他惊人的箭技倚仗的并非为人赞叹的天赋,而是他那颗竭尽所能去保护伙伴的心。
但是他曾仓皇地穿过灌木丛,轻灵的身法完全丧失了应有的作用。他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分心,判断上出现了小小的失误,以致长发被枝条钩住。
也许他试图解开缠绕,但有什么事情突然间发生,逼迫他转向相迎,无暇再顾这微小的困厄。
他尽可能小心,但动作的幅度无可避免地擦到了树枝,留下新创,他摔倒在树下的土地上。
瑟兰迪尔躬身轻触雨后的泥土,大多数痕迹已经消散,而仍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
这一处是带钩留下的浅痕,说明莱戈拉斯在倒地之后立刻做出翻滚的动作,腰际使力而让外衣上的钩弋短暂地嵌入泥土。
他缠枝的长发因此被扯落。
精灵王摩挲着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出现一次的痕迹,想象着莱戈拉斯如何连续地急速翻滚以躲避可能的伤害。
他的心随着痕迹的消失与再现不断沉浮,一半的他期待着找到更多讯息以便追踪,另一半的他只希望曾经遇险的儿子成功脱困,而不是像这样无力地处在完全的劣势保全自身。
等等,有什么不对。
那痕迹突然变得太深,也太大,远远超出可能的范围,它们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远,绝不止是莱戈拉斯一个身量的距离。
瑟兰迪尔重新打量那些事实上已成孔洞的“钩痕”,捻起一小撮泥土轻嗅其中的气味,意外地因为恶臭无法克制地皱眉扭头。
那些不是莱戈拉斯留下的。
或许一开始是他带钩的印痕,但那些深孔是另一种东西留下的,恰好覆盖在某处钩痕之上,而后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发生。
那会是什么呢?
最大的可能是某种武器的连续穿刺。这是有什么东西追逼他的儿子,向他发动持续攻击的证明。
然而究竟是何种种族在密林边缘徘徊?它的武器又是什么?
刀与剑无法造成这样尖细的孔洞,钩的弯头会带出太多泥土,而箭镞的射落偏角太大,不应如此接近垂直。
正当密林王陷于苦思之时,另一个发现的不期而至令他悚然而惊——在两个相隔甚远的孔洞之间,他看到一处泥土色泽的异变。
沉寂许久的记忆重又倒海翻江,悲鸣与嘶吼剧烈撞击着他的耳膜。烈火跳荡在焦土之上,灰烬覆盖了所有的葱茏。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躯染上刺目的艳红,锋锐的剑刃自他身前穿胸而过。瞬间的失神后他近乎狂乱地向着他倒下的方向拼杀,心底有个声音残忍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终究赶不及救他。
而这场面既非肇始,也非终局。
此前此后,数以万计的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腐肉,腥气如同日月星辉般恒久地笼罩他身周,那爆裂的血花依旧以同族的最为鲜艳,作为他们本该永恒的生命最后的超凡体现。
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颜色。
来自于融入大地的精灵之血。
精灵王的心因为这个认知径直堕入无尽的深渊,他俊美的面容霎时失了血色。
“莱戈拉斯……”颤抖着双唇,仿佛天地间唯有这一个名字意味着所有,瑟兰迪尔强撑着走向那块沾染了精灵血迹的地方。
再次确认唯一的效用便是令事实更加确凿。
溅开的血点以喷射的姿态散布四周,中间组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形。
毫无疑问那是源自于精灵的血迹,汹涌着渗入大地,变成难以觉察的深绯之色。
轻伤是不会像这样喷薄而出的。
“莱戈拉斯……”瑟兰迪尔握紧左手,指尖刺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无形的霜雪瞬息间笼罩了葱茏的绿意,骤降的温度令精灵王的呼吸冻结成冰。更加锥心刺骨的是法力强催出的森林之忆。扬动的枝叶精准地还原了那场血战的弥留之音,他分辨出莱戈拉斯急促的呼吸,还有对方疾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金铁相击的颤音几乎没有间断,嘈杂的长音自四面来袭,他的儿子被围困在中间。高音之下还有窸窣的碎响。
06
蜘蛛。
随着答案的脱出,瑟兰迪尔猛地抬头四顾。
那移动的声响必定来自于这邪佞的种群。
还有那些难闻的空洞,它们都是蛛足猛力下击时戳穿的土层。
唯一的疑问在于它们的战力。
对一个普通的人类来说,它们或许能成为一场噩梦,但对于一个时常清理其巢穴的精灵战士而言——更不必说是对莱戈拉斯,蜘蛛怎么会成为如此重大的威胁?
这个晚上所见的一切似乎都超出了常理的范围。但事实俱在:断发,印痕,还有……血迹,它们无法作伪,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曾经身为王子、战士和指挥官,瑟兰迪尔对生死存亡的法则再清楚不过。那是毫无正义可言的绝对公平,所有荣耀的外衣与血统的光环在它之前尽皆无效,阵前的刹那失神可能导致无可转圜的溃败,而全神贯注之下最精于战斗的魂魄也会因流矢而消亡。运与命的博弈中,手中所执的刀剑究竟分量几何,答案的真相一直被所知者深深埋藏。
不辨晨昏的厮杀中他收到率军迂回包抄的指令,余下的同袍跟随他们的王以中军正面对敌。在冲锋的号角响起之前他抹去头盔缝隙处的血迹,向国王提请合兵共战,却未能得到允可。
他曾经以为这决断的原因在于他的国王陛下不愿放下昔日尊荣去面对敌强我弱的事实,而现在他开始了解到身为父亲的精灵王或许早已预见到那必然的终局。
有些路注定充满了披盖着荣光外衣的永恒孤寂。而这便是那个必须将责任相托的时刻。
总有些地方是父亲不愿携儿子同行的。
他只是选择独自面对。并且从未期待过一份谅解。
然而他以为的真相一定是事情本来的模样吗。高大的金发精灵面目日渐模糊,当他回想之时他的神情如同画像中一般坚毅如天神。瑟兰迪尔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天,又或者只是记忆和想象罗织的幻影填补了所有的空白。
或许那不是真的。
而真实的一切早已随着精灵王的故去如尘烟般消散在历史的迷雾中。
过去仅仅是过去。
经历过痛苦的失去与再次失去,他得到莱戈拉斯。
因为他独一无二的绿叶,似乎永远无法归回的两种感情终于汇聚在一起,以静谧安然之姿长存于他的心间,仿佛那就是阿尔达世界终始的样子。
而现在他又一次面临这仅存的一切最后可能的失去。
07
不管他是否承认,过去暗影的重现都是现实的某种投射。瑟兰迪尔克制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可能,但它就在那里,腐败之息在预示中的未来上空逡巡不去。
安宁,即便是日渐动摇的安宁,他也已习惯它的存在太久了。
习惯总会带来懈怠。即便他早有准备,致命的疏忽仍旧在他未见之时发生。
但密林之王绝不会被阴影所吓阻,他在魔多的黑门前浴血加冕,誓将万千星辰自黑暗的吞噬中解救。
他的长剑封存已久,但依然如同旧日不惧饮血。
和平的前奏并非对等的和平,正如厮杀的目的在于止住厮杀。
对于不可调和的分歧,唯一的终结便是其中一方肉体与灵魂的彻底消失。
一场苦战势在必行。
这一回没有正在陷落的中土,也没有视死如归的盟军,他将迎向他与莱戈拉斯共同的命运,直到带回儿子,或者——
不。没有或者。
密林之王只能允许一种可能的存在。
作为精灵王的他现在嗣子死生未卜,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需要回到王座,带领森林精灵抵抗愈发嚣张的暗影侵袭。而他的本心早已毫无迟疑地作出决断,绝不会让莱戈拉斯在去往曼督斯的路上只身而行。
他们必须活着回来。
虽然已无可能全都毫发无伤。
暗沉的血迹固然复现了痛楚,但四周并没有可见的躯体留存。
至少莱戈拉斯最终还是想到了离开的办法,最糟不过被带去了某处。
精灵王循着这触目惊心的踪迹追索儿子的下落。他从血液滴落的间距估算伤者的步速,那殷红的延伸甚至看不到尽头。
那孩子流了很多血。
然而对于一个大量失血的精灵来说,莱戈拉斯移动得实在太快了。即便在正常状态下,这样迅疾的行进也仅能见于一个全速奔跑的精灵。
它们俘虏了他。
黑暗的乌苟立安特之嗣喜好生啖新鲜的血肉,这暴虐残忍的风俗如今正是他希望所在。
瑟兰迪尔忧心如焚,飒然风声流过他的耳畔,两侧的树木以惊人的速度向后倒退,所有景致悉数化为流动的色块,而他眼中只剩下刺目的殷红。
绽开的血迹庄重细腻如同子民为国主壮行之时洒下的蓓蕾,默然无声地为他指引那必行的道路。然而那些在盛开之前委顿在地的生命,事实上是在为所有无法还归的英灵提前挽歌的初唱。
紧握着佩剑,瑟兰迪尔双眉微蹙,那如月华般清冷的沉静又一次遍布周身,却未能深达肌理。他掌心的温度于剑柄繁复的花纹间熨出滚烫的镔铁,与之相反的是苍冰之瞳中映出森冷的寒意。
王者之心即天成之誓——
剑锋出鞘之期,便是那些胆敢伤害莱戈拉斯的肮脏魂灵为自己降生于世而痛悔号啕之时。